晚節香
晚節香,堂堂三個大字。
在壽筵上,九十大壽,賀一個人民作主基金會的志工。席開逾二十桌,基金會的志工來了大半,這一天行踏中和,然後獻上滿滿的祝福。
字是林義雄先生寫的。林先生不是所謂的書法大師,這三字浩然而有餘韻,在我心目中遠勝過這些大師。
我想起了老友,一個執著於書法的老友。 家中有一幅他的贈字,李後主的詞,行書,他寫得還不錯。這麼多年來,執著於書法,在天龍城裡恬淡自得的生活著,拮拘而無悔,孜孜矻矻寫著字,刻著印。
這些字我不懂得欣賞。
大學時期,老友便能摹蘭亭集序,前赤壁賦,行書的筆力是下足了工夫,他一直想要自成一體,寫出後人稱道的字來。為此,他寧可到麥當勞打工,寧可代客刻印,竟可以微薄的報酬度日,在天龍城一呆三十多年。 這樣的字,卻沒能感動我。
字該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就是未能沉醉其間。
前一陣子看了老友的書法展,這麼多年終於有個展了,他興沖沖的打電話來,我也欣然答應,但直言那一天基金會有活動,只能待一會兒。 他說:「有什麼好抗議的?民進黨和國民黨有什麼差別?」 我忍住了,淡淡的說:「有差別!」 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何無法欣賞老友的字了。 未見眾生! 是的,在老友的心中,是存不下芸芸眾生的。
在汐止行踏的時候,我們穿過了菜巿場,我想,如果我是愛寫書法的,我會寫一副對聯: 巿場百人千人,人人你擠我擠; 行踏五里十里,里里地知天知。
或是更現代一點,寫著:
我們走著,無畏風雨 堅持走著,不肯放棄 這是我們的國家 有人不懂珍惜 所以 讓我們來喚醒土地不屈的魂魄 讓我們來點醒你作國家的主人
在竹圍淡水行踏,集合前又寫下了:
踩過多年前的足跡 踩住了歲月 踩回了 竹圍 淡水 八里 曾經青澀的臉 不再徬徨 曾經凝望的觀音山 讓我陪著妳吧! 土地是我們的 我們要堅持走下去 愚公幾代人啊! 我們要堅持走下去
為什麼要行踏?為的是不愧自心。 為什麼不被老友的字感動,只因他未見眾生。
他看不到其他的人,悲歡離合,生老病苦;他看不到台灣的人,四百年來,當不成自己國家的主人;他看不到執政者主政下的不公不義,淡淡說著:「民進黨和國民黨有什麼差別?」
是的,我相信民進黨如果長期執政了,一定也會形成新的權貴,一定也會有腐化的問題。 但,那不是現在所要考量的。
如果蘇軾重生於現代,他會不會悚然而起,憤然仗義? 會的!否則他便不是撿盡沙洲不肯棲,以至於流放黃州惠州儋州的東坡居士了。
而老友寫著納蘭詞,抄了心經,掇拾了前人詩文,就是未存活在當下。心中沒有家國,沒有人民,筆墨行間,作呻吟語。 如何能感動人?
而林先生持節甚重,一言一行,動見觀瞻;堂堂寫下的三個字,正氣浩然。 筆墨間有大度,這是人格的呈現,如此的震撼人心。 晚節香,寫以贈人,也是明志。
老友,你寫不下這樣的字,你也從沒想過如何才能寫下這等字。 所以,我倆漸行漸遠。
我知道人各有志,也知道文人無行,也能寫出好字,不說蔡京秦檜,只說董其昌,就是有名的人品低劣,仍被時人爭相索書,甚至倩人代筆。書品代表不了人品,一至於是。
但我仍相信,閉門寫字,卻不能開門看看這世界,這字,是沒有氣度的。
謹以此文自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