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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佛教,我道歉

 

釋悟泓(1994年9月24日)

 

 

讓人民做決定,促進「核四公投」運動的千里苦行,今天是第四天,從中和,經永和,走到土城。

沿途只見車多,招牌多,灰塵多。但是,苦行隊伍獲得的鼓勵卻不少。早上出發時,我祝大家心情愉快,然後一路上暗暗數著。八個小時行程之間,車輛停下來主動要傳單,按喇叭,打手勢鼓勵的約有十六次,包括計程車三輛、巴士二輛;而路上的行人、摩托車騎士,拿到傳單,當我們走過時,說一聲「加油」、「辛苦了」的約十五人。

 

就因為鼓勵少,路還要繼續走下去;就是因為是荒漠,甘泉特別可貴。

 

或許腳程快了些,八點左右已經走到智光商職。「佛教智光商業大樓」就在路旁。前導林煌哲問我們:「智光您有沒有認識的人?附近休息地方不好找,看看我們可不可以進去借個角落用午餐。」我說:「可以進去問問看。」心想應該沒問題。其實除了以前為「佛教玄奘大學」籌募建校基金,幫忙舉辦「三藏取經園遊會」時,有些接觸,知道「智光」的董事長是一位佛教法師外,其他也一無所知了。

 

隊伍抵達前,大門口原站有一位教官,我走過去後,他轉身向裏裡走。我說:「阿彌陀佛,這位教官,我是一位佛教出家人,我們是核四公投促進會的千里苦行隊伍,因馬路上空氣很不好,也無適當的地方,可不可以借校園一個小小地方,讓我們休息用餐……」我話尚未說完,他已搖頭說不行。我看看他,心想似乎不必讓他天人交戰,要他干犯自己多少年凝固而成的思考慣性。我說:「請問校長在不在?「不在!」「董事長呢?」「我認識他,我是在善導寺出家的,我想親耳聽到他跟我說!這個佛教所辦的學校,不可以讓一羣為這塊土地與人民苦行的人,借一塊小地方,休息一、兩個鐘頭。」

 

他見我態度堅定,改口說:「不是我不讓你們進來,而是學生正要放學……」。正交談間,來了一位自稱是總務的高先生。那位蕭姓的主任教官說,學生放學後就不是我的事了。這位高先生最後答應讓學生走完後,我們就可以進去。

 

「智光」的學生儀隊,威武雄壯地在校門口維持秩序。約十五~二十分鐘後,學生仍未走完,但儀隊已撤回。我們動身過街。

 

沒想到,此時,蕭姓教官已把教務與總務主任請出來。她們用的是另一個理由:「今天下午學生有活動,所以校園不讓外人進來……」,「你們人太多了,如果三、五個就可以……」,「如果你們早一點發公文來,就可以……」。

 

我正要開口,林先生已在後面拉住我:「不用了,沒關係的!」那兩位主任一聽到我們有人說「沒關係」,馬上笑容可掬:「是嘛!沒關係哦,沒關係哦」,但林先生接著說:「只是我們覺得這不像一個佛教辦的學校而已!」

 

後來,我們走到一個路邊土地廟前用餐,休息、檢討。我向三十幾位朋友說:智光是佛教辦的學校,今天發生的狀況,我雖然不能代表佛教,但身為一個佛教出家人,我向大家道歉。

我們渺小,但是堅持

 

釋悟泓(1994年9月25日)

 

 

「苦行」進入第五天,我們從土城開始,經過頂埔、三峽;中午在祖師廟附近休息、檢討,再出發。下午走過柑園、山桂、樹林,最後在樹林火車站前結束今天的行程。

 

在隊伍解散前,有一段小小的心得分享。從蘆洲來的蔡秀慧第一個舉手,說她今天早上下課後,為了趕上苦行隊伍,從臺北搭計程車一路追,要下車時,那位司機跟她說:「我為了工作,沒辦法跟你們一起走,這樣好了,我出錢,你出時間」。「可見得關心的人還是有,漸漸就會有希望。」看起來還是個學生的蔡秀慧這樣勉勵大家。

 

「二十年前,即使有這樣的司機,同樣的心事,但他可能不敢把話說出來。今天,他不僅敢說出來,而且付諸行動,我們不要忘了,這是許多先輩們,用他們的言辭,用他們的行動來影響這個社會。今天我們的表現,我們的行動,也將影響這個社會,影響將來。」林義雄先生走過臺灣民主拓荒的血淚史,這段話宛如薪火相傳的那盞燈。

 

「走過柑園大橋時,一幕景象,讓我非常感動。」在回臺北的路上,蔣佩芬描述那段心路歷程:「一行八十幾人的身影,倒映在數十公尺下的大漢溪上,好像一隻隻螞蟻魚貫而行,那麼渺小,又那麼堅持。」

每天早上我們都宣布「核四公投,千里苦行」的「參加人員應遵守事項」,其中第五項是:「隊伍盡量保持肅穆莊嚴,除了特殊情況,或定點做宣示性的說明外,不使用擴音器。」連擴音器都不用,震吼的音樂聲、口號,或選舉時司空見慣的鞭炮,就更不用說。像「核四公投」這麼重大的議題,少了電子媒體的「特大傳播」,又不用「街頭運動」的激勵技巧,那是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走?我想,那是苦行隊伍中的每一個人,用他們毫無裝飾的生命與意志,真實呈現。除了前行發傳單的志工,偶爾一、二句「關懷鄉土,千里苦行」,隊伍總是靜靜的走過,放棄熱鬧,選擇寂寞,留下的腳印才是人民覺醒力量的真正沃土吧!

 

由於這兩天當「值日生」,走在隊伍最前頭,感到許多人民與土地的印象,是:苦、支離破碎、無奈、無聊、壓抑與不安全的堆砌。林先生說,這樣的環境,我們經過幾個小時都感到難耐。但多少人,多少生命,卻必須在其中生活、居住。走在那裏,那裡就是廢棄物、垃圾、塵沙和灰土。剛走入樹林鎮上,街對面綠色圍牆漆著「舉手之勞做環保」幾個大字,街這頭,垃圾堆積一地,蒼蠅、流浪狗到處可見。環保團體定是不夠多,社會運動也有限的串聯,只有每個人民自己覺醒,自己想做,自己想料理自己的土地與環境,臺灣才可能更好,本土野生動植物的保育、國土規畫等等攸關無限生命永續生機的樞紐,才有可能免於淪陷,免於少數人的違法濫權,粗製濫造。

 

核四公投,千里苦行,是一個社會改革的非武力行動,跟朋友們一起走,我感覺到那種用社會運動的心境,實踐宗教家精神的喜悅。暫時告別隊伍,我期勉自己繼續將宗教師的心情,透過社會運動來實踐。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林義雄(1994年9月26日)

 

 

八時三十分在樹林站聚集出發,由廖鎮長、鎮公所秘書,和幾位里長陪同,走了幾條熱鬧的街道,路上有鎮民放鞭炮歡迎。本想鎮長事忙,走了一、二條街,就請他不必遠送,沒想到他堅持一定要送我們到樹林、新莊交界,盛情實在可感。

 

進入新莊,走了約一小時,到了泰山祖師廟,休息午餐。廟前正是菜市場,有許多人觀望,李先生送來了一箱冷飲,王太太送來了一袋橘子。幾天來雖然覺得接受冷飲等禮物,喝用不完,反而增加了工作人員的負擔,但是看到了送禮者熱情敦厚的面孔,還是忍不下心來拒絕。收了禮物後,誠懇地邀請他們和我拍照留念。許多年來,這些樸實溫厚的臉孔,一直是我深植腦底想保存的珍貴記憶。

 

走了六天,有些人腳步已覺得痠痛,華星、勇煌腳底起了水泡。午休時,美玲、櫻枝二人忙著為大家敷藥。幾天來,我們在大熱天下,都還能輪流散發傳單,這工作看來簡單,但做起來卻相當辛苦,為了要趕上隊伍,經常必須跑步,等於是比走路多花一倍的體力。看著他們太辛苦,經常不忍地勸說不必發得那麼多,可是他們卻還是想把傳單發到每一個遇到的人手上。不但認真地散發傳單,隊伍也越來越整齊,同工間的關懷和互助情誼也越來越濃厚,樣樣都使我又感動又欣慰。

 

下午約四點走到XX大學前解散(我參觀過海內外大學少說也有一百個,從來沒有看過待客態度這樣惡劣的公關主任,所以不提大學名字)。

 

走了六天,雖然精神很好,但身體卻似乎累了。累的原因大概不只是走太多的路,而是走過的地方令人傷心。塵土飛揚、空氣汙濁、到處廢物垃圾,想到有太多良善誠厚的同胞必須每天在這種環境下討生活,要不覺得傷心也難。

 

累了,再加上和那位公關主任有一段無聊的對話,浪費了一點時間,回來時正好碰上塞車,到家時,已是六點多。入門時,本想好好地躺下來,甚麼事情都不做,連今天的日誌也讓它留白。可是這時腦中卻想起中午王太太臨別時的一句話:「我每天都在看苦行日誌,好感動。」這句話,使得我只好提起筆來,如果不寫完它,我是不可能心安地入眠的。

 

六天來,同行志工的精神使我感動,以前無緣相識的同胞給予苦行隊伍的拍手、豎拇指、放鞭炮、捐助飲料、水果等等誠摯的鼓勵更使我感動。自一九七七年從政以來,也許就是不斷有這種感動,才使我心甘情願地為這塊土地和人民獻身,也才使我雖然去國還是懷鄉。只是在歐、美、日等國六、七年,享受著近乎天堂的生活,回來臺灣後,總覺得這裏真像地獄。不過,也許是對同胞誠摯情誼的難於割捨吧,我卻一點也不想離開這地獄,反而時時在腦中想起地藏菩薩的一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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