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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強勁的北風裏挑戰新高

 

林雙不(1994年10月20日) 

 

 

千里苦行的第三十天,我們沿花東縱谷北上。迎向強勁的北風,我們要挑戰一日行走五十公里的新高點。在這之前的二十九天裏,從鳳山走到枋寮那天我們走最遠,總共走了四十九公里半。今天我們希望再度超越,至少半公里。我們要挑戰的,不是一個數字,而是自己的腳力、體力,自己的耐力、毅力,以及自己與國民黨政權對決的決心。

 

我們步行的平均時速是四公里,要走五十公里,需要十二個小時又三十分鐘。加上每走一小時必須休息十分鐘,午餐兼檢討一小時,不包括行程結束後的晚餐,我們至少必須連續活動十五個鐘頭。如果清晨七點出發,晚餐已是晚上十點以後的事了!在二十九天疲累的跋涉之餘,接下來還有五天的路要趕,十月二十日我們下決心向五十公里的新高點挑戰,的確咬緊牙關。

 

出發不大順利,因為臺東清晨下雨。昨夜沙城臺東迎接苦行隊伍的,就不是沙,而是雨。七點左右吧,當我們從中華路四段走進三段時,細雨開始飄落;八點雨勢加大,最後半個鐘頭,我們就淋著雨踩著雨水走到行程終點臺東火車站。整個晚上,雨始終不停地下著,下得人心煩意亂。今天一大早,雖然苦行志工都準時集合,但雨勢太大,怕一走出去會鞋襪盡濕,更怕萬一感冒了,沒有體力支撐剩下的最後五天行程。大家商議,決定等雨小一點再出發。然而內心焦急,要走五十公里,哪有多餘的時間等待?

 

七點二十分,雨勢稍歇,我們迫不及待,立刻邁開腳步,先繞行臺東市區一小時,然後直接走到初鹿。十一點半上車,十二點十分在關山鎮南方大約七公里的加鹿溪橋下車再走,下午一點二十分進入關山!上午總計走過二十五公里,「正好一半」,強忍疲憊和饑餓,我們為自己鼓掌打氣。

 

在龔博育醫師家吃過飯包後,兩點十分我們繼續向前走,走了一公里半,走出關山,上車休息。兩點四十五分,在池上下車,準備一口氣再走二十三公里半,向玉里挺進!只要再走二十三公里半,我們就能完成今天的願望,創造千里苦行的新高點!只要再走二十三公里半!屆時應該是晚間九點左右,突破五十公里的所在,應該在玉里附近吧?

 

除了出發時刻有所延誤,我們碰到另一項阻撓,那就是強勁的北風!龔醫師說這個季節的花東縱谷,一向都吹北風;今天正逢寒流來襲,風勢格外狂烈!當初在設計千里苦行的路線時,我也擔心這個季節花東縱谷的北風,原本計劃先走東部,再繞過屏東北上的,但因為執委弟兄們種種考慮,最後還是決定先從西部南下。

 

北風迎面撲來,彷彿有人用力在推。弓著身子,依然不容易移動雙腿。斗笠當然是戴不住,都收到車上去了;就任頭髮在風中飛揚。挺住,邁步,前進;再挺住,再邁步,再前進,在我們臺灣人獨立建國的坎坷道路上怎能期待日麗風和?這樣鼓舞自己,這樣振作自己,但是無論如何自我鼓舞振作,北風還是那麼狂猛,而且彷彿隨著黃昏的漸漸來臨,更形張牙舞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決心走滿五十公里,挑戰新高點也挑戰自己!

 

用心走,認真走,三點半過縣界,花蓮南區的十多個朋友前來迎接打氣,有人放鞭炮,還有人勉強在大風裏張開一張紅紙,上面寫有歡迎的文字。友情鼓勵了我們,已經走滿三十一公里的清息也多少鼓勵了我們。這個時候,領隊林義雄先生要我上車寫日誌,他說天氣不好,比較早天黑,要我趁早寫,此後的一個小時,我在廂型車上一面振筆疾書,一面不放心地看著車前的苦行隊伍。事實上,不是不放心,而是不忍心!短短的一行只有七十二人,都一頭亂髮,都弓著腰,都艱苦地向今天的目的地玉里挺進!這麼遠的路,他們走得到嗎?突然下降的氣溫,他們受得了嗎?他們是我至愛的兄弟姊妹啊!

 

有話以後再說,時間是下午四點五十分,地點是富里長老教會,我要再投入隊伍當中,與我的兄弟姊妹共同奮力前進,在強勁的北風裏挑戰新高。

安安靜靜很大聲

 

林雙不(1994年10月21日)

 

 

寒流來襲,氣溫陡降的十月二十一日清晨七點,千里苦行的隊伍一行二十二人準時在玉里火車站前集合出發,開始進行第三十一天的活動。

 

車內外冷冷清清。幾個穿制服的高中生從出口往外走,縮著頸子;站前右側空地,一個賣早餐的攤子上,用塑膠袋包著的飯丸看起來很冷;三輛計程車並排停著,站在車外的司機先生神情木然。這個古名璞石閣的小鎮彷彿還在沈睡當中,微藍的霧氣妝點著清晨的安靜。千里苦行的隊伍就在這樣的霧氣裏,安安靜靜地整隊,安安靜靜地出發,繞入東部臺灣以後,安安靜靜早已成為苦行隊伍的基調。十九日,隊伍安安靜靜走在南迴公路上,從白天到黃昏,從黃昏到黑夜。二十日,隊伍安安靜靜走在花東縱谷中,一樣從白天到黃昏,再從黃昏到黑夜;即使是夜間八點二十,當我們在風雨中走滿新高點五十公里的興奮的剎那,隊伍依然是安安靜靜的。今天,我們同樣安安靜靜,從玉里走入花蓮。

 

內在的原因是,苦行志工經過一個月的相處,已經培養出一定程度的默契,許多時候,意思的傳達,不再需要靠講話。再說人數不多,偶爾有事商量討論,輕聲細語就夠。肉體的疲累,睡眠的不足,也讓志工不想開口。外在的原因是,當地陪走的朋友少了,好幾個所在,連事先約好要替我們前導帶路的,屆時都不見人影,隊伍裏沒有新朋友,值日領隊不必再三提醒苦行的諸多規定,休息時不必介紹寒暄,聲音自然就愈來愈少,隊伍自然就愈來愈靜,常常為了專心行路,哨子也不帶了,值日領隊的手提擴音器也放車上了。除非經過街道,除非偶爾有人鼓掌或放鞭炮,隊伍往往安安靜靜快步疾走,走久了,恍惚間,好像整個隊伍都消失了一般。

 

今天我們一早從玉里出發,十點一刻走到三民國小前,因為接下來的十多公里山路迴旋,坡度也陡,集體上車。十一點又從水尾開始步行,十二點半走到富源橋,再搭車進入光復,在糖廠內一塊空地上很快吃過飯包,下午一點五十走出光復,坐車到鳳林,兩點半從鳳林起步,一直走到壽豐。趁著夜色,再由吉安趕入花蓮,預定晚上十點抵達今天行程的終點花蓮火車站,共走五十二公里。這麼漫長的苦行,始終靜悄悄的,穿越河流,穿過田野,穿越山林,真的使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隊伍在某一個我不確知的時間、某一個我不確知的空間裏,忽然消失了。特別是,忽然這麼冷,怎麼走都覺得手腳僵硬,怎麼走都冒不出汗的十月二十一日。

 

漸漸就想到一個問題。一個月來,不時有媒體記者、民進黨人士、關心核四公投千里苦行活動的各界朋友問到的一個問題。他們相當一致的疑問是,既不辦演講座談,也沒有隨隊播音,光是這樣走有用嗎?人數不多,不顯眼,不醒目;媒體也鮮少報導,光發傳單有用嗎?他們相當一致的建議是,為什麼不熱熱鬧鬧大聲嚷嚷地造勢,吸引更多人的注意?為什麼不挑人多的鬧區走,為什麼荒郊野外反而不放過?為什麼連晚上都要走?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們懷疑這樣安安靜靜走,能發揮多大功用?他們的意思好像是,大聲比較有用。

 

然而,「大聲」是什麼?大聲是講話有道理,有人聽,能夠發揮影響,可以凝聚力量,那麼宣傳車高分貝的廣播就是大聲嗎?演講座談就是大聲嗎?發行量大的報紙就是大聲嗎?掌控電視就是大聲嗎?會不會,安安靜靜反而很大聲?提供另一種運動方式就是提供另一種刺激,刺激有可能引起思考,思考有可能產生懷疑,懷疑有可能導致全新價值觀念的建立,這不也是一種力量的凝聚嗎?就在今天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當我們在瑞穗北邊例行休息時,小小空地後方緊閉的紅門忽然打開,兩個軍人揮手趕我們走。仔細一看,紅門兩側延伸好長的,是大約兩公尺高的水泥牆,牆上插有酒瓶碎片,還有鐵絲網!門牌號碼是瑞穗鄉北村三十三號,門旁一塊牌子,寫有「禁止停留、攝影」六個字!不知什麼建築,不知什麼心態,也不知什麼時代。堅持非武力抗爭的我們安安靜靜,一語不發、一動不動。那兩個軍人兇巴巴大聲一陣,只有再度關上門。安安靜靜,也許很大聲吧。

我們感覺得到

 

陳麗貴(1994年10月22日)

 

 

下午五點半,天色將暗未暗,正是攝影家們最愛的「魔術時光」。我一個人坐在慈林圖書館偌大的辦公室中書寫苦行日誌,相較於前幾次在顛簸的車中,強抑著胃中翻攪的食物,為苦行日誌苦苦奮鬥的情形,此刻的舒適已近乎奢侈。

 

不過,我卻有些懷念慶安那盞昏黃的小燈,上回慶安對我說:「麗貴,你要寫苦行日誌,我特別為妳多裝一盞燈,比較亮、比較好寫。」慶安是我們的隨隊司機,他說他脾氣暴躁,來參加苦行是為了培養耐性。然而我卻覺得他是全世界最體貼的人之一。昨天他看到報紙上罷免法被強行通過的消息,嘴裏直嘟嚷著:「我快忍不住了,我快忍不住了!」我想能夠讓這麼善良可愛的老百姓變得如此鬱卒抓狂,恐怕也只有國民黨才有這份能耐了吧!

 

昨天晚上十點鐘,我們在花蓮市區再度刷新苦行紀錄—五十三公里時,林義雄先生說:「我們要把最美好的紀錄,留給最美好的地方。」於是,此後,我們將以輕鬆的步伐、愉快的心情來完成最後階段的苦行。

今天我們沿著山與海的交界,從臺灣最後一片淨土—花蓮,進入臺灣民主運動的搖籃。沿途車子駛經的則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海岸線—蘇花公路。

 

孕育著一則又一則傳奇、神話、詩篇的花東山水曾經是多少年輕人生命中初次的驚艷?車子行經和平與澳花之間時,同車隊友官君達先生說,當他還是個年少輕狂的飆車族時,最喜歡來此飆車,所見盡是綠野、牛羊,還有原住民小孩燦爛的笑容,他們站在道路兩旁對陌生人親切而且信任地招呼,覺得想像中的天堂大概也不過如此吧!然而,自從產業東移的政令下達,高污染性、高破壞性的工業如水泥、砂石、採礦等如同惡性腫瘤般地快速在花東地區蔓延以來,這種美景已成昨日之夢。

 

中午十二點,我們行抵南澳,民主運動前輩田秋堇女士和若干地方父老鳴砲歡迎我們,並招待我們用膳。下午二點,我們行抵蘇澳,游錫堃縣長、環保聯盟宜蘭分會祕書長劉淑惠女士等近百名宜蘭鄉親列隊高唱《我愛臺灣》歡迎苦行隊伍,隨後並陪著苦行隊伍繞行蘇澳、冬山、羅東、二結等市區。

 

沿途加入我們的尚有:張川田國代、陳金德國代、吳福田議員、林進財議員、賴陽輝村長、劉守成省議員、陳文昌議員、謝榮洲議員、劉添梧議員、黃玲娜國代、藍偉新主委(宜蘭民進黨部)等。

 

方素敏女士和林奐均已是多次出現在苦行隊伍中。

 

此外,一位八十五歲的老先生特別趕來陪我們走了一段,他的出現,創下苦行者年齡的最高紀錄。

 

然而,我想陪著我們苦行的人尚不止於此。還有更多識與不識,更多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朋友,必定也在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陪我們,比如:蔣渭水先生、郭雨新先生、林義雄先生的母親、雙胞胎……等。

 

我們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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