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心中有臺灣.臺灣變青天

 

曾炳憲(1994年10月23日)

 

 

十月二十三日,苦行第三十三天,也是完成整個行程倒數的第三天。清晨六點半,羅東的天空仍然小雨不斷,又是一個頂著風雨,衝破橫逆的日子。

 

七點整,我們在慈林圖書館六樓文教基金會所辦的社會發展研習班學員餐廳集合,我算了一下總共有五十個人,這些都是昨天苦行留下來繼續行走的兄弟姊妹們。為了要迎接最後一天(十月二十五日)從基隆夜行回臺北的苦行,召集人林義雄先生特別召開這一次的行前推演,我們將連月來一路辛苦的司機、糾察先安排輪流休息,以便後天擔當重任。林先生仔細的規劃最後的三天行程後,請素敏姊將準備好的生日蛋糕端出,執行秘書陳尚志恍然大悟,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一個月來他隨身攜帶隊上唯一對外的大哥大隨時接收和傳播訊息,任務艱鉅。

 

來自雲林縣清廉政壇、碩果僅存的縣議員林慧如擔任領頭的任務,宜蘭縣議員吳福田親自帶路。國外回來參加的有美西《太平洋時報》發行人吳西面、臺獨聯盟創始人之一鄭紹良、瑞典來的張文祺等民主前輩,看到他們安然無恙,深為臺灣的生機安心。羅東五福眼科醫師林逸民、前現任黨主委李茂全、藍偉新、宜縣環保局長陳又木等四十多位兄姊一起加入今早的行列。

 

是選舉的時節,沿路上插滿了候選人的旗幟。藍、白、紅三色的中國國民黨黨徽的顏色,早已充斥在臺灣的角落。生氣的是,居然連火車站的每個站名,都用上了藍底白字,下面再加一道深紅的橫條。不談環保的破壞,連國旗都拿不出去國家大門,還要用這樣醜陋的政治伎倆污染臺灣的社會文化。這就像蔚藍的白色天空,從中蠻橫地砍下去,在這美麗的綠色臺灣大地上留下一道道直入心坎的血跡斑痕!想到執政黨大員們坐著直升機圖衛政權,在冷氣房裏做著貪污腐敗的交易,為了一黨私利,可以一黨修憲、一黨修法,打跑反對黨議員,幹盡天下壞事,真希望有那麼一天,為了憂民保臺,臺灣人民能早一日將這民主政治的怪胎給剷掉!

 

隊伍來到宜蘭運動公園,國代黃玲娜、省議員劉守成、縣議員林進財、鄉長吳正連,數位臺灣醫界聯盟醫師和環保聯盟幹部等三十多位前來參加。這一程改由來自成大歷史系四年級的李鑑慧同學領頭,這麼年輕,在人生的旅途上就前來接受「非暴力」行動的訓練,相信日後對「愛」必有一番深刻的領悟。隊中也

有少婦抱著懷中嬰兒餵食著瓶中的奶,在在顯示出愛的畫面。

 

從臺北再度趕來參加的陳顗同小朋友,興奮的再度自願推任發傳單的苦差事。只見十歲的他挨家挨戶奮力奔跑著,懂禮貌的將傳單,送到路旁居家的手上。一位右腳殘障的朋友,一拐一拐的在路上也發送著傳單,……努力著將苦行隊伍的愛傳送給每一個人。看著他們,想到臺灣的未來何去何從,不禁熱淚盈眶,感覺內心裏也增長出一點點的雄心壯志。

 

中午張川田國代在礁溪國中歡迎我們進入午餐休息,同名的林義雄校長特地提供了四間教室,全國有名的環保學校果然不簡單,準備了一個垃圾桶置吃剩的食物殘渣,另外將食盒疊好,達到垃圾減量的環保目的。公園的美麗非常,學校環保教育的落實,顯示出「宜蘭經驗」確實名不虛傳,不是冬山河三個字可以形容得了。我們介紹了許多位來自礁溪的朋友們,臺灣人的女兒林奐均小姐唱出爸爸親自填詞的《我愛臺灣》之歌。短短的四個字,臺灣人的心血盡在其中矣!看著她純真可愛的臉孔,比著指揮大家唱歌的手勢,在慈父屹立堅挺的形影櫬托下,想像她所遭受暴虐政權的苦難摧殘,眼前簡直就是一幕令人刻骨銘心的臺灣歷史景象。

 

下午改由陳顗同小弟領頭帶路,因他寧可不接受代表許多曾參與奉獻苦行隊伍兄姊們的貴賓身份,不想走在隊伍前頭的榮耀。別看他小小年紀,帶起來來一板一眼,雄糾糾的很!林先生有感的說。就這樣直到四時五十分在頭城國小林校長的歡迎下,我們結束了今天的行程,總共二十五點一公里。

 

今天,我們以斗笠代替旗幟,以傳單代替廣播,以腳力代替暴力,苦行臺灣千里路。我們已經用行動證明了改革臺灣的毅力,用意志表明了重建國家的決心。後天,十月二十五日,臺灣人悲慘的特殊紀念節日,五十年前或一百年前,歷史上記載著是多少的傷痛和血淚。這一天凌晨一時三十分,我們將從基隆火車站前夜行走回臺北市。來吧!臺灣的兄姊們懷念著感恩的心,感謝有您,讓我們將希望、快樂帶給咱臺灣的首都臺北城,也抱持著心中有臺灣,誓將光明的青天帶給咱臺灣大地!

貢寮鄉民的堅持令人感動

 

高成炎(1994年10月24日)

 

 

再一次來到核四預定地貢寮鄉,也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來此了。這三年來,貢寮鄉的鹽寮核四預定地的一切發展我是如此的熟稔。而今日隨同「核四公投、千里苦行」的隊伍通過這個苦行隊伍主訴求議題中心的核四工程預定地時,我竟是如此的百感交集,以至於不知這篇苦行日誌要如何下筆。

 

今晨快八點鐘時由福隆出發。守車站的林先生告訴我一位由苗栗來的先生在車站由昨晚十二點多一直坐到天亮,是來參加千里苦行的朋友,真是令人感動。今晨由福隆,經貢寮、鹽寮核四預定地到澳底,再搭車到瑞芳,行經瑞芳市區,再搭車中午到八斗子福清宮休息吃飯。下午則由八斗子一路步行並繞行基隆市區到基隆車站。由於明日清晨二點鐘還有夜行,今天下午五點鐘就解散,大家稍作休息準備二十五日清晨這「最後的一程」。

 

早上鹽寮反核自救會的幹部及許多鄉親都來了。兩位老會長江春和、陳慶塘,以及新任會長吳文通,還有最近受到國民黨以「六三零立院反核滋擾」為由判刑一年兩個月的自救會執委吳順良,都前來陪我們走到八斗子。在貢寮地區,我們如往日一樣發著「讓人民做決定——核四公投」的傳單。我突然覺得很慚愧我們全島千里苦行要求核四公投。但這個為反對核四努力了十八年的貢寮鄉的鄉民,已在今年「五二二貢寮核四公投」中臺灣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官辦公民投票,以九十六.二%反核,二%擁核的絕對壓倒性比數向世人說明了他們反核的決心與毅力。除了現在正受判刑一年兩個月的吳順良,在獄中還有被判無期徒刑正服刑的林順源,以及被判十二年的高清南。還有那麼多位在現場陪同我的一○○三事件過後三天的十月六日,是被抓入獄中監禁的江春和會長的夫人及「走路」避風頭的陳慶塘副會長的夫人,在嚴重白色恐怖氣氛下卻還堅忍不拔的精神與毅力深深地感動我,使我投入反核運動。三年已過,反核運動雖有成長,但核四卻已在動工。核四公投,是我們阻止核電怪獸的最後手段及臺灣人民做主人的重要一步。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人參加千里苦行宣揚核四公投理念的原因。雖然我們在鹽寮核四預定地的儀式簡單—自救會會長將一大把當天採的野花送給苦行隊伍。我們人手一花走過澳底市街。但意義是深重的,為了疼惜臺灣的生命山水,我們反核。苦行隊伍的許多參加者都對我說,這三十天走下來,貢寮鄉最溫暖親切。當然還有八斗子的鄉親也是親切感人,下午替我們帶路的謝志成先生說他們是八斗子自救會成員,兩年前反垃圾場抗爭中非常英勇並得到勝利。

 

下午行經海洋大學到基隆,海大的學生及廖中山教授夫婦、李進勇立委、民主鬥土黃華先生,及美麗島事件受害人王拓先生都到了。我們一起走過了基隆。基隆,對這個港都基隆,我實在吃了一驚,交通竟是如此亂糟糟(比臺北更糟),有時連苦行隊伍都會因塞車而前進不得。

 

最後值得一記的是「親切的垃圾桶」。下午休息時,因工作人員一時不察,把簽名日誌留在舊海水浴場公園裏,害得解散後高慶安先生茶飯不思,快快開車回舊海水浴場附近的小公園。回來時快樂得不得了,因他終於在公園的垃圾筒中找到了那本「失而復得」的簽名薄。看來基隆還真是一個拾物不昧的家園,雖然環境與交通實在是又髒又亂,但總還有個「親切的垃圾桶」呢!

衝破黑暗,奔向曙光

 

釋昭慧(1994年10月25日)

 

 

「核四公投」千里苦行,熬過漫長的三十五天,最後一日,六百五十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迤邐而行,以「衝破黑暗,奔向曙光」的深長意義,回到了原出發點——龍山寺。

 

月餘以來,苦行者的逐日誌事,已讓讀者體會到:這是很煎熬的(而且是持續而緩慢的)肉體磨難。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走完全程的苦行者,其精神之堅毅,也就格外令人敬佩。這說明了:人的潛力是無窮的!為了某種崇高的信念,這潛力是可以發揮到極致的。

 

也因此,當旁人問起「千里苦行」的效果時,我可能不會把「喚醒民眾做好主人」這麼個千里苦行的主要目標放在優位來探討,反而會先提一點:每一個參與者都戰勝了自己!

 

披星戴月,餐風宿露,面對蒼茫大地,滾滾煙塵,克服著無邊孤寂,囓心痛楚,只為著一個無私的理想—單就這些而言,過程的本身就已是「完成」。是召集人林義雄先生的生命氣質使然吧!千里苦行已把長久以來漫長艱苦的「反核」運動,推向了宗教家無限函容的化境。當發傳單的年輕朋友訴說著遭到某一位「老芋」「固執」拒斥的經歷時,林先生只是雲淡風輕的一句:「他當然也有固執其意見的權利!不要忘了我們也很『固執』啊!」

 

饒是這般平靜的聲調,也不禁讓我心頭一震!從事社會運動多年以來,常常以佛法檢驗這些社會運動,總覺得在標舉「公義」之外,還缺了些什麼!老子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給我很大的警惕。似乎許多人悲情,都來自太過的「絕對化」—確信自己才站在純然「公義」或「神聖」的一邊,有時是非常危險的!佛法的「緣起」智慧令我牢記:世間,不論是任何思想、制度,都有相對的利弊,可供比較良窳而加以揀擇,但若任何人自以為他所提倡的思想或制度才是「真理」時,那他保證還沒有見到真理!此所以西哲蘇格拉底也要謙遜地說:「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佛陀、老子、蘇格拉底在訴說著同一意境—如今,林義雄先生正在以平淡的幾句話道出他對同一境界的悟見,這不但是個人崇高人格的展現,也正啟發著我們這個社會,彌補這個社會的大不足!

 

放眼臺灣,急功近利以求速成的心理蔚為風氣,連大乘菩薩無量時劫救度眾生的願行,都被宗教販子投人心之所好,而化約成所謂的「即刻開悟」或「一世解脫」。即使願意效法地藏王菩薩,「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大乘學人如吾人者,也因面對政客或財團種種傷天害理的、殘虐眾生的行為,而不得不在行動的對策上講求「迅速回應」、「速定對策」。這「火速攔截」的行為,雖亦是無私護生,但也難免透支精力而人困馬乏!

 

「千里苦行」面對一夕數變的臺灣,似乎在行動上有點緩不濟急,但它卻將臺灣民眾的精神領域,提高到更上一層的「戰勝自己」的境界!問他們為何不採取其他更速成的「反核」方案,就如問佛陀貴為太子,為何不以善政治國愛民而選擇踽踽獨行的「出家」之路一般,凸顯問者精神領域之有待提昇!也許,佛陀的金言可以讓我們依稀況其中意境:

 

為忘一人,為村忘一家,為國忘一村,為身忘世間。

 

「為身忘世間」,不是只顧自身,而是先行克服了對自身的牢固戀著;唯有這樣,才能真正無私的走入世間!

 

千里苦行,只是克服我執而擁抱眾生的起步哩!但是,只要已邁開步伐了,袪除長夜黑暗的黎明曙光還會遙遠嗎?

 

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五日,苦行圓滿日,為苦行日誌劃上句點。

苦行不苦

 

林義雄(1994年10月25日)

 

 

十月二十五日,千里苦行的最後一天,自九月二十一日從龍山寺出發以來,已經是第三十五天了。

 

凌晨一點半開始報到、編隊。到三點時,簽到的已有六百多人,二點十分整隊完成,出發後沿路上有許多司機朋友,熱心地代為開道,指揮交通,提供照明,只是這和苦行隊伍默默行進的原旨不合,雖然感激盛情,也不得已婉謝了。經過了八堵時,已有人準備茶水、麵包在路旁等候,半夜中如此體貼,真使人感動。進入臺北縣汐止時,已經天亮,在秀峯國中受到汐止鎮黨部的熱茶招待,將近南港時,下起雨來,八點多在南港國小早餐時,衣服已淋濕了。

 

吃過早餐,雨停了,繼續前進。到孫文紀念館時已是中午,比預定的時間遲了許多。主要原因是參加的人數多,隊伍集結、行進、被紅綠燈阻斷後的等待,都必須花較多的時間。

 

自出發以來,簽到參與苦行的志工,總計共有二一六六人,今天最多,共有六二五人簽到,關心臺灣的許多團體—臺灣環保聯盟、臺灣教授協會、臺灣教師聯盟、臺灣勞工陣線、佛教弘誓學院、基督教長老教會、民主進步黨、臺灣筆會等等,有的組隊參加,有的派人參加。全國各地及海外同鄉也都有人來。除簽到的人外,也有來不及簽到或中途加入的,前前後後參加今天苦行的人約有一千人。

 

中午休息時,做了簡單的相互介紹,由參與者發表感想,也由今天的值日簡錫堦教唱《咱臺灣》,林奐均教唱《我愛臺灣》,準備在結束時的感謝會上合唱。

 

午休後,繼續前走。三點多,到了龍山寺,已有許多關心的民眾在那裏等候許久。隊伍通過時,兩旁民眾拍手歡迎。感謝會開始時,龍山寺的前庭,已經滿滿是人。只不過走路繞行全島一千公里,宣揚核四公投的理念,就受到如此的關懷和歡迎,一方面深深感謝,一方面也覺得意外、惶恐和慚愧。

 

三十五天前,我們從這裏出發,這三十五天來,我們從臺灣頭走到臺灣尾,從西海岸走到東海岸,從日出走到日落,從夏暑走到秋涼,走過了全臺二十一縣市、一百零八鄉鎮,總共走了一千零五十五公里,發出傳單二十萬份。

 

這三十五天中,我們深切地見證了上天所賜予臺灣的美麗風貌,也目睹了人為破壞給山川大地烙下的醜陋印記:污濁的空氣、惡臭的溪流、濯濯的山陵。

 

這三十五天中,我們也親身體會了臺灣人的熱情敦厚。苦行隊伍經過的市鎮都受到各地方上志工、社運、文化、政治團體和熱心人士的接待和幫助,包括食、宿、路線安排、傳單的散發等等,都提供了令人感激的協助。其中有些令人感動的事蹟,像慷慨捐出一天所得的計程車司機、小販,沿路鼓掌,鳴放鞭炮的商家、民眾,不畏辛勞主動幫忙散發傳單的小孩、老人、家庭主婦、醫師、教師等等。都在我們疲倦中,提供了安慰和鼓舞。

 

這三十五天中,我們的雙足紅腫、起泡、結繭,我們的皮膚曬黑、灼痛、脫落。我們的汗水滴落在溫熱的土地上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可是我們的心靈卻因為真切地接觸了鄉土和同胞,而浮現前所未有的澄明,領受前所未有的充實。

 

只走了一千公里,就獲得了這麼多,內心確是惶恐和慚愧。當想到許多先人為了替子孫追求更美好的社會而受辱坐牢、甚至犧牲生命;想到我們這社會還有許多人為了求生存,必須長年累月忍受精神和肉體的煎熬時,對三十五天所受的一切,只能以「苦行不苦」一句話來做總結。並用這句話,來對先人表示敬意,對真正受苦的同胞表示慰問,對關心支援這次行動的朋友表示感謝。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