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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食札記

 

 

禁食札記(1994.7.12)

 

清晨醒來,做完早操,素敏還在睡夢中。本來想做完早餐才請她起床一起吃。不過轉念一想,今天情況特殊,反常的體貼也許反而使她更傷感,所以搖醒了她。

 

安和路房子只有一間小臥房,所以奐均睡在客廳沙發上。素敏起床後,我搖醒了奐均,要她到臥房去睡。也告訴她,今天爸爸要參加反核示威,不能送她去機場,但沒告訴她禁食的事(她早在六月中預定今日赴美)。奐均連說:「好,好,沒關係。」就進臥房去了。十幾年來,奐均也許習慣了我突然違反了她心中的期待,向她說:「爸爸今天臨時有事,不能陪您。」「爸爸有事不能參加您的××會。」「爸爸要去那裏讀書,幾個月後才會回來。」一類的話。使我納悶的是,在記憶中,奐均除了臉色稍暗一下以外,從沒有表示心中不快。到底是真成熟到這程度了,還是一再地壓制自己。

 

素敏做早餐時,我準備了要帶去義光教會的書籍,不料卻偶然看到了一句Gibran的話:
Fear of death is a delusion 
Harbored in the breast of sages; 
He who lives a single springtime 
is like one who lives for ages.

這是今天第一眼看到的文字,也許不是偶然吧!

 

 

 

 

禁食札記(1994.7.13)

 

今早二點多就醒來,昨晚上床後就睡得很熟,所以精神好得不想再躺在床上。乾脆起來做瑜伽打坐。近七點,乃德起床,才知道昨晚是他和婉琪在這裏陪我。和乃德到七號公園繞了一圈回來後,看了報紙,知道昨晚核四預算案在院內委員混戰,院外警民衝突的情形下通過了。像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應該是早可料到的事,可惜每次發生後,很少有人仔細想過,有沒有其他做法可以遏阻統治者再橫行霸道。

 

十點多,惠英陪素敏來義光。昨晚奐均是十一時起飛,為了使奐均不覺得有異樣,昨天素敏一直陪她到上了飛機,今天才能來看我。

 

十多年來,太多的苦難,似乎使素敏沈穩知命了許多。上星期六做了禁食的決定後才告訴她,聽了後,雖然有明顯的擔心,但卻沒有一點不滿或反對。這兩天來,也只是有點愁雲而已。一切都如常地想使奐均在出國前幾天有更深的好印象。

 

今天來看我後,下午她就要回宜蘭處理慈林圖書館受颱風影響的善後工作。她那放得開的心情使我越來越欽佩,行事風格也越來越使我欣賞。

 

 

 

 

禁食札記(1994.7.14)

 

清晨近5時醒來,做完瑜伽打坐,和正雄到公園散步一小時。

下午寫字時,覺得視線模糊,1991年在臺大門口陪學生禁食時,並沒有這種現象,大概是身體已不如從前了吧。

 

禁食這件事,本來是當作清淨身心和神交通的一個準備或表示。把它拿來當作抗爭的手段,也必須抱著戒慎恐懼的心情。

 

禁食的目的是要感動某個對象使他改變或應允禁食人的要求。成功的原因有二種:
一、 這個對象必須具有良心或對禁食人有感情。
二、 禁食的結果會使第三者同情,而這第三者對被要求的對象能有足夠的影響力。

 

一般說來,越親愛的人之間的禁食越有影響。小孩子堅持禁食,母親很不可能不軟化而答應他的要求。殘惡的獨裁者對叛逆的禁食,就會無動於衷。不過,如果這叛徒的禁食感動了許多人民而向獨裁者施加壓力,情況就可能不同。

 

禁食通常不是特意計劃的,大都是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心中突破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催促,到了不禁食就無法安寧的程度。其他的外在條件和理由,只是促成這種心境的觸媒而已。如果平時心中沒有隨時要為公理、正義、人類和諧等高尚目標犧牲奉獻的打算,這種強烈不斷的聲音就不可能產生。這種說法或許奇妙難信。但是沒有這種內在的力量,只是一時憤怒、衝動或想不開而禁食,都會很快的半途而廢。

 

禁食不是隨便能做的,如果沒有堅強的心力和體力,就不應該貿然嘗試。而這種力量只有靠長期嚴格的鍛練才能得到。其次,當禁食時,心中不能有期待某種成果的想法,也不能為了私人的目的而禁食。因為許多前例證明,只有不計成敗,為了追求公理、正義而作的禁食,才不會以禁食為苦,也才有可能堅持到底而成功。

 

禁食必須誠心誠意來做,不能有僥倖欺騙的心理,做了以後,就必須心安理得的持續下去,過程中如有僥倖心態,如希望有權威的貴人相助,或是欺騙行為,如偷吃東西等,都會因為不誠、不真而減弱了心靈的力量。另外,在禁食中也不應該做作、博人同情,耶穌說:「你們禁食的時候,不可臉上帶著愁容。禁食時,要梳頭洗臉,不叫人看出你在禁食。」也是必須遵守的教訓。其實,為了公義、真理而禁食,身體雖然受苦,心中仍有喜悅,自然不需要裝出使人同情的樣子。

 

這幾年來,臺灣的反對人士,常有禁食的事,結果大多半途而廢,成功的例子很少。主要的原因是很少人了解禁食的莊嚴意義。積了很多可笑的禁食事件後,自然沒人把禁食當一回事,使得這種非武力抗爭中最有力的手段受到了鄙視。臺灣這種胡亂禁食的情形,印證了甘地的一句話:「愚昧禁食就像瘟疫,很容易傳染並且有害。」
 

My fast should not be considered a political move in any sense of the term. It is obedience to the peremptory call of conscience and duty. It comes out of felt agony.
——Gandhi

 

 

 

 

禁食札記(1994.7.15)

 

今早5時起床,到公園散步了許久,回來看了報紙,知道昨天勞工到立法院陳情又發生了不愉快場面。其實只要大家多用心些,這種事不應該一再發生。

 

目前在臺灣有人主張以武力對抗國民黨,也有人主張用非武力來抗爭。只是四十年來,主張武力的人少有真正拿了刀槍去謀殺國民黨的高官或人人痛恨的特務頭子,更不用說打游擊或二軍對陣了。最多只是在街頭示威或抗議時喊打喊衝,鬥鬥警察、破壞點建築物而已。主張非武力的人,也頂多只是辦些遊行示威,或聚集到官署前表示抗議。兩者其實都對統治者不構成威脅,但大家卻都以為這樣做統治者就會害怕而改變。

 

更糟的是,主張這二種方式的人,卻混在一起。每一次行動,口說非武力抗爭,卻常以打鬥收場。也常因此而引起內部的意見衝突,甚至互相指責。尤其是少數根本只想鬧事、發洩情緒的人滲入其中,更使事情變得複雜而難以處理。這種情況對一個主張非武力抗爭的人來說,是必須嚴肅面對,拿出妥當處理方法的難題。

 

首先非武力抗爭者必須堅信,任何武力行為的滲入都會損害抗爭行動的發展。不要妄想打打警察、殺他一、二個人,統治者就會喪膽。一個統治者,尤其是專制獨裁的統治者,偶而發生一些他可以輕易壓制下來的越軌行為或暴亂,正是他所希望的,因為這樣可以展現他的威力,收到殺雞儆猴的效果。在示威行動中,如果能發生一些可控制的小衝突,而鎮壓下來,那更可以轉移社會的注意力,模糊抗爭的焦點。所以統治者不但不懼怕有這種情況發生,甚至有時候還會故意製造。

 

非武力抗爭者也要了解,這種抗爭方式比武力抗爭更為困難,所以不管是遊行、示威、罷工、禁食等,都必須抱持嚴肅的心情,並且事先要有充分的準備和訓練。它要求參與者的冷靜、機智、意志、耐力、體力、紀律,甚至於人格修養,都比從事武力戰爭的士兵來得高。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人,不可能從事有效的非武力抗爭。違反了這個原則,雖然有時候也會打到對手,那是因為對手過分軟弱,並不是抗爭者的成功。

 

最必須注意的是,雖然武力鬥爭和非武力抗爭都是反抗壓迫的有效手段,不過二種手段不能相容,應該各作各的,沒有交叉使用的可能。
………………………

 

7點多,和素敏去七號公園散步。1974年買信義路這房子,主要的原因是靠近七號公園預定地,巷尾是幸安國小,金華女中也是幾分鐘就可走到。住進了這房子後,本想以後三個女兒就學和遊憩都不必擔心了。想不到過了幾年,就發生了慘事,那時七號公園還沒影子呢。現在和素敏走在已完工的公園裏,自然會有一番感傷。

 

這幾天來,住在義光教會。雖內部裝設已經改過,不料臨時鋪的單人床,正好是當年客廳擺長沙發的位置,我常在那沙發上或坐或臥,擺了一張乒乓桌作為寫字和會客的地方,正是當年媽媽的房間。洗手間恰是當年亮均、亭均房間的一部分。

 

這三個地方是幾天來我最常待的地點。坐在乒乓桌旁,會偶然覺得媽媽好像就在身旁而不想離開。走進洗手間,有時也會有了當年走入亮均、亭均房間的感覺。有時候雖然洗完了手或身,卻想在裏面多留一下。幾天來,似乎她們三人一直陪伴著我在這房子裏活動,使我覺得確確實實回到了家,10多年來,住過景美、加州、哈佛、劍橋、筑波和許多其他地方,從來只覺得失落漂泊,只有這幾天才有「我在家裏」的感覺。

 

 

 

 

禁食札記(1994.7.16)

 

詹祿兄嫂從竹安趕來臺北看我,坐計程車找到了義光教會,因為我留他們多坐一會,所以詹嫂去請司機不要等、先開走,司機卻因為知道他們是我的朋友,特地遠道來看我,所以堅持免費等他們。10多年前競選省議員時因拜票認識了這對開雜貨店、誠厚樸實、典型的村夫村婦。10多年來,一直對我愛護有加,每次相遇,都噓寒問暖,有如兄姐,人類的緣份,也真是不可思議。

 

素敏告訴我,本來想不讓奐均知道,不料奐均在12日晚在飛機上看了報紙。到了美國後,打電話回來說:「我很高興爸爸媽媽在做這件事,只是請爸爸要多喝水、多保重。」聽了這話使我突然覺得奐均長大而禁不住喜悅。以後做事,不但不必瞞她,也許還應該多請教她的意見呢。

 

 

 

 

禁食札記(1994.7.17)

 

10時,參加義光教會禮拜。

 

禮拜完,「核四公投推動委員會」在義光教會舉行記者會,召集人張國龍教授報告進行以來的情形。他說,到昨天下午6時為止,回收的簽名單已大部分檢驗過,剔除了代簽、筆跡相同等等有疑問的部分,認可的簽名有115,984人。

 

走出義光,突然有了離家的失落。只默默祈求上天,賜我更大的智慧和更闊的心胸,使我能有一天,無論走到台灣的哪一個地方,不管是天涯海角、礦坑底、山寮中、破窯裏、貧民窟中,都會心懷喜悅而有如歸的感覺。

 

能在短期內快速的達成十萬人的簽名,說明了,在臺灣社會中,其實蘊藏了無窮的潛力。臺灣人民對於公共事務的參與,不像有些人所想的,是高度的冷漠;也不像有些改革者常抱怨的、只對選舉有興趣。臺灣人民對公共事務其實有相當大潛在的關心。希望這次活動可以激起改革工作者、參與的民眾,以及所有臺灣人民,對臺灣未來社會改革的信心。

 

我深深地抱著這樣的期待,也再度虔誠感謝我的摯親好友與臺灣人民。

林義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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